北碚区中医院肺病科门诊室,医生正把脉问诊,旁边,身着白大褂,满脸稚气的女孩王丹熟练地录入着病人的病历,再根据医生的吩咐,快速地写下药方,让病人按方抓药,定时服用。这样的“职业”经历,当时的王丹已经做了两年多时间,而此时,她还只是welcome海洋之神中医学院(以下简称医高专中医学院)的一名在校学生。
2016年1月,重庆医高专中医学院开办“中医师承班”,启动中医专业现代学徒制试点项目。王丹和同学们一起,被送到市内多家知名中医院拜师学艺,跟着导师在一线问诊、治疗,这样的教学方式,至今已持续了4年多时间。
为什么要学生不好好在校上课,而是要另择良师学艺,甚至走进临床一线?
8月19日,是我国第三个中国医师节。此前,重庆市卫生健康委(重庆市中医管理局)与四川省中医药管理局在重庆签署川渝中医药一体化发展合作协议,如何推动川渝两地中医药发展?如何传承中医将再次成为我们必须重视的问题。8月18日,记者采访到welcome海洋之神中医学专业学科带头人,“传承班”的主要发起人和倡导者邓福忠。他给出的原因很简单:“因为中医传承遇到了问题!我们要做的,是想办法解决问题。”
▲谢师仪式
医理
中医为什么会遇到传承困局?
和邓福忠交谈之初,我们便达成了一个共识——这,是一个对外行人难以说清楚的话题。但邓福忠愿意耐心地解释,尽量用最简单、直白的话表达他的理解与思考。于是,51岁,肤色微黑,举止儒雅的中医教授,才和我们开始了这场有些漫长和生涩的交流。
“从理论上说,中医有点‘杂’。”邓福忠说,中医几千年的传承,让它不仅仅是一种治病的技能,而逐渐融入了天人相应、阴阳五行等等文化和哲学思想在其中,中医看病讲究因人、因时、因地制宜。多种因素的交集,让中医理论深奥,往往比较“玄”而复杂,医理难明,难于学习。
比如,中医不同流派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,这些理论通过长时间的实践证明是成立的,但不同理论表面上却往往相互抵触,一个药方甚至可以治疗不同的疾病,这也容易让学习者迷惑不解。例如有一个常用药方“白虎汤”,记载于东汉张仲景所著的《伤寒杂病论》书里。该方用于治疗“伤寒病”入里化热,形成大热、大烦渴、大汗出、脉洪大的证候,属于书中记载的“六经”诊治体系中的“阳明病”。在清代医家吴鞠通《温病条辨》书中记载了“卫气营血”诊治体系,此方又能治“温热”病证之“气分”病证。
邓福忠认为,中医难于掌握,还与现代人掌握丰富的现代知识有关。
比如已经习惯以“病”为中心,病是客观的,各种检查单能证明给你看。所用的西药,成分单纯,进入人体后在哪一个环节起效,最终代谢生成什么,在分子水平的机理搞得一清二楚。
传统的中医以“证”为中心,治疗用中药。而“证”需要医家去主观感知,而在一味中药中,有叶、花、梗根的不同,化学成分很多,一个药方有几味、十几味药,那么加起来就有无数种成分,这些成分在煎药过程、进入体内后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,以目前的科技尚无法完全地阐释。再以白虎汤为例,它有退烧的作用,成分主要是石膏和知母两味药。石膏的化学成分是硫酸钙,但单独使用石膏,却根本没有退烧的作用,但加入其他药物后,却真实有效。所以迄今而止都没人能完全搞清楚它机理。
“无法解释,并不能说明它没有道理。”邓福忠说,他相信,在科技足够发达的前提下,中医理论一定会有被完美诠释的一天,只是目前人类还无法做到而已。所以,现阶段的中医理论只能遵循既有的理论体系。但由于其流派众多,学生难以将其融会贯通,导致学习中医的学生在理论上难求甚解的情况比较普遍。
“我甚至希望有一个像张仲景似的划时代的人物,综合各家理论,集合百家之长形成一套条例化、清晰化、规范化的理论。但可惜,并没有这样的人。”
▲邓福忠个人照
临床
相对于理论,中医传承更严重的问题,在于临床技能掌握方面。
邓福忠回忆说,2013年左右,他曾到某知名中医大学,期间偶遇一位即将毕业的中医学的研究生。“中医究竟能不能治病?我很怀疑。”对方的话让他无比震惊,一个读了多年中医的同学,居然还能问出这样的“天问”。
要驳斥“天问”实际上很简单。大量中医治愈的病例,甚至统计的大数据,都是强有力的证据。例如去年至今年出现的新冠肺炎疫情期间,中药疗法已成为防控疫情最重要的手段之一,通过统计学处理证明切实有效;一些疑难杂症的治疗上,中医都有自己独到的功效。
那么为什么学生会如此发问呢?邓忠福意识到,或许这些学生从来都没有参与到中医临床问诊、治疗的过程当中。
参与到中医临床,当然不仅仅是要解决这样有些无稽的疑问。中医用药的特点,往往是一人一方,因人给方。针对类似的病情,如何辨别其中的差异?同样的药物,对不同的病情如何搭配?多用一味药还是少用一味药?用量多一钱还是少一钱?这都是在中医中极其重要的本领。甚至直接导致一些中医用药就“灵”,一些中医却“不灵”情况。
另外,例如课堂上,老师会教授辨别舌像,那么“舌像紫暗”是什么样的?可能学生眼里,看到的舌头明明是红彤彤的,怎么就“暗紫”了?只有亲眼见过这种舌像,了解其中的不同,才能直观理解。再比如把脉中的“弦脉”,可能老师会描述,像“琴弦一样跳动的脉搏”,但脉搏和琴弦显然是差别很大的,只有真的摸过脉,才能理解。
“可以说,如果完全照搬教材,是无法治病的。”江津区中医院老年病科主任、副主任中医师王忠志表示,例如很多时候,教材上标注的用药量是6克,但到实际病症中用量却需要20克以上,这其中有病症本身的影响,也有人工种植中药材导致的药效影响的因素。而有的中药,在小剂量、中剂量和大剂量使用的时候,针对的病情、病症都是不同的。
再比如,传统的中医传承中,学医的第一步就是熬药,熟悉重要制药过程,如何清晰、泡晒、发酵都有讲究。而在学校中,学生可能很难接触到这部分知识,导致中医不识药,这在临床上是无法被容忍的。
“为什么有人会说。一名好的中医师,都在是看过大量病例的基础上练就的,这是有一定道理的。”邓忠福说,目前很多中医教育,都是在进行理论上的批量复制,而学生的临床实践很差,这将直接导致学生毕业后,空有理论知识,但不能看病,也不会看病的情况。
根据统计数据,通常一名中医专业毕业的学生,要到40多岁,才能有点成绩和名气,而这,已是他毕业20多年后的事了。
▲学生跟着师傅问诊
名师
“传统的中医传承方式,其实和传统工匠手艺的传递是一个模式。”邓福忠说,学徒很小被送到师傅家中,每天都做着端茶倒水的家务杂活儿,认字识文,也要学习采药辨药切药炮制等工作。最后师傅带着他行医开方,传授自己的理论、药方。这样由老师手把手教授徒弟,通常上手很快,一出师便能熟练运用中医药问诊看病。
但随着学校教育的普及,这样的传授方式,已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,学校的集中教育,是各行各业的主流。
“中医师带徒的方式,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太受到重视。”重庆市中医药学会全科医学专委会主任委员、北碚区中医院肺病科主任医师王辉也印证了这个观点。他表示,一方面现在一些进行师承的中医老师水平不高,尤其是最近这几年,真正有水平的老师相对较少。另一方面,社会对中医师承的认可度也不高,医院、甚至患者都更看重医生毕业院校和学历水平。但实际上,师承是中医传承中一个很重要的模式。
“我自己就有师承的经历。”邓福忠说,自己算是“科班出生”,但却有幸跟随老师进行了系统的临床学习。1994年,他毕业于成都中医药大学中医专业。毕业后,他在一家医院当医生8年,2002年后他进入welcome海洋之神附属医院临床一线,但十多年的从医经验,并没有让邓福忠完全解惑,他一方面觉得中医在很多方面都疗效显著,另一方面,他发现中医、中药的疗效并不稳定,在两个同类病症的病人身上,同样的药方疗效可以完全不同。
“理论和临床不能分割,特别是在中医上。”机缘巧合,通过层层考试,他进入了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第四批师承项目,他得以师承原重庆市中医药学会周天寒会长,在行医10多年后,当起了学徒。3年半的学徒生涯。老师看病问诊,邓福忠就在旁边记录病症、写方子。邓福忠跟随老师每看一病人开方,都会垫上复写纸,一张方子弄三份,一份给医院留存,一份给病人,最后一份留给自己。
“真实病例、真实处方,看得到的真实疗效,这样的经历太宝贵了。”邓忠福说,这三年时间让他受益匪浅,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完全学不到的知识,积累了丰富的经验。
他记得,有一年秋天,一个3岁小女孩拉肚子,连续十几天停不下来。家长到一家医院的儿科看病、输液,依然无法控制,孩子每天要拉十几次。最后,孩子的外婆提议吃点中药试一试,于是找到了周天寒。
周天寒开了“胃苓汤”的处方,方子只有九味药,考虑到孩子年幼,药味分量用得轻,一付药没多少“堆头”。结果当天晚上孩子拉肚子的情况基本就控制了,三服药下肚,家属就打电话来感谢,完全治愈。
“利小便而实大便,温阳化气利水,除水湿。”邓福忠说,这样的理论,在西医中是没有的。翻译成白话就是让小便通畅排除水分,而让大便干实。不久之后,邓福忠的一位同事也遇到了长期拉肚子的情况,他便用老师处理的方法,加重了药量,帮同事摆脱了病痛。
▲学生跟着师傅问诊
传承
“并不是说传统师承方式比学校学习更好,他们各有自己的优劣。”邓福忠说,师承的优势明显,徒弟上手快,经验更为丰富。但也有相对的劣势,师傅的知识面毕竟有限,并不能提供完整的理论体系,更别提中西医结合。而这,在学校里能够更好地进行。
那么,能不能将两者结合起来呢?
2012年学校开办中医学专业,邓福忠在坚持临床的同时,也从事中医大专生的教育。因为自己拜师的经历,邓福忠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,能不能让学生们都能够有“拜师学艺”,临床问诊的机会呢?
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的老师。“中医需要这样的师承方式,你这个想法很好!”周天寒对他的想法大为赞赏和支持,他表示,做了几十年的中医,他深知临床实践对于学习中医的重要性,没有丰富的临床诊疗经验,是绝对没有办法做一个好中医的。让这些孩子,早临床、多临床,对他们成长的益处是显而易见的。
邓福忠也将自己的思路上报给了学校和主管部门。秉承着解决中医培养模式单一、中医特色优势不突出、临床实践技能薄弱、忽视学术流派传承等缺陷的初衷,在主管部门、学校等多方合力运作下,重庆医高专中医学院中医师承班在2016年1月正式开班。
“师承绝不能走过场,例如一个老师带几十个学生,这就是无用功。”邓福忠说,他构想的师承班,一定要临床能力强,门诊量大、理论修养高的的一线高年资的中医生担任导师。最终,他们确定了北碚区中医院,铜梁区中医院,永川区中医院,九龙坡区中医院,江津区中医院,江北区中医院六所医院的74名医生作为备选导师。
而进入传承班的学生从入学开始,就实行学校、医院双导师制度,以双重身份进行学习。在医院拜师后,学生们将经历跟师见习、抄方、试诊三个阶段的学习。同时,学校还把临床跟师抄方融入专业课教育中,学校的导师在课程中通过病案分析、病案讨论、学生座谈,指导学生整理学生跟师抄方中搜集的病案,进一步提升理论修养。
邓福忠说,他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打破“2年学校学习+1年医院实习”的传统院校教育模式,把医院在人才培养过程中主体培养功能前移,同时开展学校专业学习和医院跟师学习,促成了院校教育和师承教育的融合,让学生“早临床、多临床、反复临床”。
那一年,学校特意给毕业生举办了一次谢师典礼。“非常感谢学校和医院,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平台,它让我学到了更多的中医知识,积累了更多的临床经验。”毕业生张粟宁师承九龙坡区中医院朱长林医师,在毕业典礼上,她用这样的话,感谢自己的导师。
“为期三年的师承生活结束了,我还记得第一次给老师背诵伤寒论的样子。”毕业生王丹师承北碚区中医院医师王辉,她说,自己从一个学生变成能够独当一面的“准医生”,离不开老师的循循教诲,她将对老师的教诲铭记于心。
毕业生黄煜则说,她很喜欢坐在老师旁边,听他讲病例的时光,希望能有机会,继续跟着老师学习。
今年暑假即将结束,又将有新的一批学生进入师承班,拜师、学艺。邓福忠说,“5年时间太短,师承班还只是一个尝试。我真正希望看到的,是这一批学生,能够在中医领域开始发光、发热。”